2012/12/25

為什麼我們不直接買有機肥或菌種?自製菌種的社會意義

關心好食機的朋友大概都知道,我們其中工作就是在部落的果園,和農友們一起利用附近原始森林的土壤,培養自製的菌種,然後運用這些菌種改良土壤並製作各種堆肥。不過一直沒有機會好好跟朋友說明,為什麼我們要這麼做?

友善環境當然是其中一項目的,但是,如果只是要友善環境,為什麼我們不直接買有機肥?如果是因為有機肥太貴,要自己堆肥,為什麼不直接到市面上買菌種回來就好?菌種並不貴,不是嗎?

必須從表面的問題看到深層的結構,否則,行動就會事倍功半。因此,我們堅持這麼做,不單純只是因為友善環境以及經濟效益的考量(其實嚴格說,要看以什麼尺度計算經濟效益)。今日農民會大量使用農藥、化肥,事實上與現代農業高度商品化的過程是環環相扣的,並且,背後還有現代科學和技術的「不當」介入的推波助瀾。

讓我從一個故事講起這個環環相扣的故事……。幾個月前,小君第一次到教部落跟年輕一輩的原住民果農「示範」怎麼自製菌種,帶他們到同流域的原始森林採菌回來家裡繁殖培養菌種時,突然,路過的Yagi(長輩女性的稱呼)停下來跟我們說:「我們以前也有這樣……」,她說,以前的他們會收集家裡的剩飯,拿到森林放一段時間(大概一個月左右),等剩飯發霉後,再拿回果園(或田裡,以前雙崎部落有種水稻),施做到土壤裡面。
Yagi的話讓我腦袋動了一圈。我想的倒不是他們有類似的技能和「知識」,而是,這些怎麼都不見了?為什麼不見?又,在消失的同時,他們改變以依賴化肥、農藥種植?這個改變提升農作的「效率」嗎?這個轉變的過程他們又得到了什麼、失去了什麼?外界的力量在這個轉變的過程,起了什麼作用?社會關係發生了什麼變化?
雙崎部落的藍家兄弟及母親
(圖:左邊那位Yagi是部落與我們一起合作農民的母親,她看見我們自製菌種時,跟我們分享起過去老一代族人把剩飯拿去森林裡置放的傳統方法。)

  • 去技能化的農民同時失去了市場上的對抗性
顯然,現在的農民大部分都依賴「資材行」耕種。土壤缺肥怎麼辦?來,問資材行老闆要加什麼肥料。農作物生病怎麼辦?來,再問資材行老闆用什麼藥。平常沒事想獲取農業新知怎麼辦?來,也是到資材行問問老闆,最近有沒有發明新藥或肥料,讓農作物可以長的頭好壯壯的?正如部落的農民有一次開玩笑跟我說:「現在管理果園很簡單,連砍草都不用了。誰都嘛可以種!有問題去找資材行(農藥行),問他們噴什麼藥,買回來噴一噴就好了。」
當然,資材行有好有壞,我們也遇過好的資材行,不會濫用化肥和藥劑(例如東勢的「三合一農業社」)。但重點是,現代農民凡事依賴資材行的現象背後,其實有一段農業商品化的過程需要進一步思考。

在歐洲的歷史上,農業商品化主要是伴隨著企業資本圈地,農民失去了生產工具變成單純的工人,從而成為出賣勞動力的工人。在台灣,儘管農業生產還是以家庭式農場的小農為多數(非企業農雇工生產的模式),表面上看來,這些農民好像仍保有生產工具,沒有完全淪為無產工人,但在台灣農業商品化的過程中,這些農民卻仍然在日漸成為「專業農民」之時,深困在商品市場經濟體制下,成為了廉價勞動力的販買者。問題是,商品化的現象並非在農業部門才發生,但為何農民的處境會特別艱困?這其中,我認為,這與農業生產資料(主要是農藥、肥料等資材)全面透過商品市場取得,有一定個關連。

回顧歷史,早在1930年代開始,台灣便因島內貨幣經濟體制的逐漸完善,提高了人民生活對現金的依賴,不僅一般生活所需逐漸依賴透過市場貨幣交易完成,農務所需的生產資料,也逐漸被迫從市場取得。以肥料為例,1918年米農有56%的肥料是自給的,而到1934年,降到34%;同期的糖農,肥料自給率則從42.8%降到21.4%。到現代,更不用說了。可以說,幾乎現在慣行農法的農民,已經接近100%依賴市場農藥、化肥作為農務過程的主要生產資料。然而,農民依賴市場取得農作資材,並不是單純從市場買回他們「本來就會做的東西」,而是買來他們「本來不會做的東西」。以肥料來說,市場販售的肥料,是工廠生產的化學肥料,而不是農民土製的那種堆肥,這樣一來產生了兩個影響:

1. 農民喪失原先技能,降低原本農作過程所需的個人特殊化技術含量,提高了對資本的需求。過去農民高度依賴自製肥料時,儘管多數情況效率比化肥低(其實並非必然,這個問題稍後討論),但農作過程中,農民個人的技術含量卻是相對高的,個別農民生產的狀況的差異性也大。然而,一旦依賴化學肥料後,農民在生產過程的個別技術含量降低、對如何選用化肥知識需求提高了,彼此的差異也降低了。並且,農民不但用錢到市場上買農藥、肥料等等資材,並且,只要資本越充足,農業科技就可以賦予農民越高的「逆天行事」能力。比方,肥份不夠?沒關係,多下幾包各式昂貴的高級肥料;想要搶收早市賣個好價錢,來,催熟劑加進去。高度依賴輕易可以從市場上取得的化學製劑,農民的耕種陷入了資本投資的金錢遊戲。如果說西方農業的歷程是農民被剝奪生產工具以致淪為工人,台灣則是農民被剝奪技能和傳統智慧,淪為單純的勞動力!

2. 農民因技術含量降低,農務過程的勞動價值因而也降低,並且由於化學製劑使得農民可以量產,並且擴大了同類農作物的生產範圍,農產商品彼此的競爭變的更為激烈,農民只好透過剝削環境來增產,以追求利潤。試想,當生產變容易,許多農民都能種出相同的東西時,農民靠什麼競爭?直觀的答案就是:產量!產量!產量!而為求產量提高,過度使用肥料、農藥的情況便層出不窮。最終,農地活性喪失,生態平衡破壞了,農民需要用更多的化肥和農藥,到頭來,小農賺取的收入連付農藥和化肥的資材費都不夠,農民、徹澈底底成為最廉價的勞動力。諸如此類的故事,我們經常在小農身上聽到,並不陌生。

換言之,農業生產隨著「現代化」的進程,逐漸從自給自足或特定交換關係下以物易物的產品,變成專為在市場上換取貨幣的農作商品。在台灣,市場便於取得的化肥和農藥資材,正是完成這一農業「徹底商品化」的重要機制。因此,如果我們想要處理這樣一個問題,光光改變不用化學肥料和農藥是不夠的!我們必須設法找回農民在農作生產過程的技術含量,讓技術回到他們身上,而不再壟斷於專家或資材行身上。

  • 賦予農民主體性的適當科學知識與技術運用
因為思考到這些問題,我們意識到,只是推動友善環境是不夠的。如果我們的友善環境仍然是依賴商品市場的機制購買有機資材回來使用,那麼,商品市場的機制終究還是會使得農民陷入不可翻身的困境,這樣一來,「友善環境農業」絕無法在小農間有效推展,最終只是會養出像郭台銘開設永霖農場那樣的有機企業大農。然而,自製堆肥功效、透過生態多樣性控制環境的病蟲害不是件簡單的事情,我們真的可以做到嗎?會不會還沒到終點,我們就先陣亡了?
於是,我們回頭思考,到底,這當中出了什麼事,真的沒辦法嗎?
這過程中,多虧了小君學過KKF的農法(請連結此處觀看:一切從「土壤改革」開始:養益菌一點都不難!),使得我們的想法不至於空談,有實做的可能,而在實做過程中,我們也慢慢體悟一些事情。例如:自己從果園附近森林土壤採集培養出的細菌,儘管存在一定失敗率,也不如市面上單一菌種的功效強大,但是,到底多強大的功效才夠強大?重點顯然不是多強大的問題,而是我夠不夠用的問題。夠了就好,我何必盲目追求效用?又,難道過去農民自製菌種就一定只能盲目土法煉鋼,不能提昇效率嗎?科學技術只能為資本服務嗎?或許一開始知識與技術的使用就走錯了路也說不定。
思考到這些問題,讓我們瞭解到,我們引導部落農民操作的農法,不能直接告訴他們用什麼菌、按照什麼步驟施用這種「去智化」的SOP,必須帶給他們一套實證的方法、科學的知識和反思的態度,才能讓他們可以有能力不止是盲目的土法煉鋼,又不至於自卑地崇拜科技和無限的追求效率。事實上,我們所運用到的生物知識範圍,並不超過高中程度的生物學知識和科學方法論,就足夠讓他們運用周遭環境資源,自行培養菌種,且以更嚴謹的方式和態度,判斷製作成功與否。而且,整個過程,充滿了對現代科學技術無度地服務於資本的反思。
技術的窺探,或者是窺探技術
(圖:或許,現代文明對地方文化可以不必再是掠奪式的窺探。)

比方說,我們不止讓農民做,更強調他們必須每個環節的理解道理。為什麼到同流域的原始森林採菌?因為同流域土壤類似,而森林裡面的土壤較能找到適合該土壤的多樣性原生菌種。到了森林後,不是亂採表土,先觀察樹木的健康狀況,判斷哪幾處表土較好,然後分散幾處採集(通常是採集高大樹木底下的表土),做上編號後,別上放入不同編號的培養桶,加入適量糖蜜、米糠和水,充分攪拌後,置放一週。其間觀察記錄不同培養桶分解糖蜜的速度、味道、表面長出的真菌類型,從而區辨哪一桶菌的功效較佳。另方面,我們也砍下一些果園裡雜草,分別加入不同培養桶的菌種,觀察哪一桶菌最能有效分解雜草,甚至,我們還可以試驗培養過程攪動和不攪動,以改變好氧菌和厭氧菌,來找到最合適自己農地的菌種。

透過簡單的實驗,就能知道哪種菌分解雜草的效率最好
(圖:透過簡單的實驗,就能找到最適合分解雜草的菌種了,「科學方法」其實也可以很實用,不必關在實驗室。)

這些方法一點都不難。我們進一步讓部落農民思考比較,這跟過去部落老人拿剩飯到森林裡面放到發霉的做法,目的再讓他們了解,我們不過是用「相對科學的方式」,提供更有效率和可檢驗的過程來繁殖菌種而已。更重要的是,我們要傳達,現代科學知識和技術距離農民傳統地方智慧其實沒那麼遙遠,並且,以在地升級、保留他們主體性的方式運用科學,才是適當的科學和技術態度。

想想,這樣的做法是不是完全不同於現在農業科技的態度?現代科學並不服務於農民和在地智慧,而是把原本在他們身上的傳統智慧和技能剝奪走。他們從森林裡採集表土,然後到實驗室培養菌種,然後分析出一隻一隻菌之後,命名並申請專利,最後再賣給農民。當然,不可否認,的做法有一定的意義,比方當植物感染病蟲害時,確實需要單一菌種來處理,而且,也不是所有研發單一菌種的技術專家都是惡質的商人,像是蔡18菌的發明人,就相當友善農民。但畢竟多半時候,農民並不必依賴這些高端的專業技術,他們只需要最簡單的科學態度、生物學常識,就可以自己在他的果園實驗、培養多樣性的菌種來活化土壤。然而,當主流科學都走上實驗室這條路,而不把知識與技術回到農民身上,協助他們在地智慧升級時,最後農民必然因土法煉鋼術效率過差而放棄,轉移到市場上花錢了事。
自製菌種並不難
(圖:透過適當生物科學知識和實證方法的導引,農民要成功自製菌種並不難。)

同樣的方法,我們也用在堆肥技術的在地提升上。一般傳統農民自行堆肥,並沒有針對氮、磷、鉀等不同養分,嘗試堆出不同的肥料,因此,效率不會太好。我們意識到這個問題,因此在堆肥一開始,我們先將土壤送到農試所檢驗成分,再依農試所的報告和建議,瞭解需要哪一類型的養分,再進一步思考如何就地取材,堆出這些養分。(我們在另一篇文章裡提到這個過程,有興趣的朋友們可以前去觀看:農民缺錢,土壤缺氮,怎麼辦?——就來作液肥吧!

舉例來說,我們發現缺乏磷肥。怎麼辦?如果只是想要友善環境,那很簡單,去買有機磷肥或者海鳥磷肥不就罷了?我們認為的適當科學知識和態度不是如此,而是要能設法降低農民對市場的依賴,提高自主性。於是,我們透過查詢,知道磷肥來自海草,以及吃海草的生物,那麼最簡單的辦法,不正是到附近市場,蒐集魚販每天剩下的下角料來堆肥就可以了嗎?於是,我們開始蒐集起附近市場魚販的下角料,沒想到,我們還意外的發現,此舉解決魚販們每日困擾的問題!

光是土法堆魚的下角料是不夠的,因為魚會發出惡臭,最終農民一定受不了放棄。但,我們不是已經會自製菌種了嗎?我們何不透過相同的實驗方法,從土壤的多樣性維生物中調製最適分解魚的比例呢?果不其然,我們很快就找到讓魚不會發臭的方法,而且,只要一個多月,一桶40斤的魚肥就製作完成了。

這是我們在部落做的嘗試。我承認,這樣的效率當然不及農民直接到市場上購買現成的有機肥、有機資材,但重點是,我們有必要追求這樣的效率嗎?一個月堆肥的時間不能等嗎?一個星期自製菌種的時間太漫長嗎?相對起失去的主體性,那個嚴重?如果從這個角度思考,到底什麼才叫做效率?
自製魚肥
(圖:自製一桶40公斤的魚肥需要一個月,雖然比起直接到市場買「沒效率」,但其中豐富的社會意義卻是無價!)

  • 農民重拾技能才有主體性,有主體性才有對抗市場的POWER
有人會問我們,難到你們要搞「推翻」資本主義的行動嗎?我跟小君聽到總是苦笑一番。
我並非反對一切商品市場的死老左,更不是萬惡資本主義那種不務實的浪漫左派。問題是,我們確確實實需要思考,即便資本主義不是萬惡,市場經濟有其功效,但,是否意謂著我們就應該將全部的社會生活整併到商品化的市場經濟裡頭?是不是有些部分,「性質上」並不適合整併在現有商品市場的經濟體系中?比方說教育、農食、媒體。這些部門全部整併到資本主義體系,顯然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然而,促成農業商品化的因素很多,我們不可能全面性的檢查,特別是在整個社會資本主義的過程中,也絕非可以螳臂擋車的。但是,這並意謂著我們就乾脆全面性棄守,不思其後果和尋找其他可能的替代出路。至少可以思考「相對進步」的方式,可以嘗試鬆動這個穩固的結構。我們的目的不必狂妄「務虛」的說要推翻龐大的資本主義結構,一點一點小小的進步,才是務實之道。

因此,與其好高騖遠地談論農業去商品化,還不如先找到解開農民困在商業市場的鑰匙。在我們看來,農民陷入困局的原因,無非在於他們在市場上沒有足以抗衡的對抗權能(bargain power),為什麼沒有?因為原本依各地環境差異、依賴農民技術含量不同決定產量的生產過程,程度不一的被資本建構的農技整平了,農民成了沒有差異的勞動力相互競爭,農務過程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最後的農產商品。

因為如此,我們嘗試找到的一把鑰匙,就是賦回農民差異化的能力,讓農民有一套自己可以操作的技術和知識背景,可以依自身農地的環境,找到最適的獨特方法,種出自己獨特風味的水果。我們自己的實驗也發現,在部落跟著我們這樣操作的兩位農民,即便果園是相距不遠相同流域的土壤,因為不是依賴外面統一化的肥料和農藥,他們種植出來甜柿,含水量和口感就有明顯差別。重點是,當我們賦予他們一套科學實驗的態度和方法論時,他們就能學會自己觀察,調整自己的果園,找到最適合他們果園生態環境的獨特風味。一旦如此,他們在市場上就不再只是云云友善環境水果之一,而是獨特的,他可以說出一套差異的農作成果。

  • 尋找新的出路:建構新業態
當然,找到鑰匙只是一個開始,更重要的是,我們必須建構一個新的業態!正如我們將自己定位為解決農食正義問題的社會企業一般(詳見好食機公司理念),如果說,我們不能創新業態,建構一個不同於農食過度商品化市場的新市場機制,那麼,充其量,我們就只能是右手賺錢,左手做公益的羅賓翰經濟模式(當然這也很是重要的一部份)。因此,我們思考的是,一方面如何更加完善建立起生產者充分以共生方式運用周遭環境資源的生產方式,一方面則是建構一個讓消費者不只是消費農產品,而是「消費整個農作過程」的市場機制。當然,這是我們面臨的另一個挑戰:如果,我們不能同時透過農食教育建構新的消費概念,形成與現今不同的農食「市場」,那麼,恐怕也途勞無功。因此,對我們來說,「友善環境」、「適當科技」、「農食教育」是追求農食正義無法分割的三位一體革命。這也是我和小君創辦好食機農食整合公司的主要任務。
農食正義的三位一體革命

相關的方案我們正陸續推出,歡迎朋友們到我們的網站深入瞭解,並支持我們的消費計畫。也歡迎對我們有興趣的朋友,可以了解一下好食機的社會企業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