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3/8

[蟹老闆碎碎唸]:突然想談談思考方法的問題



最近看到一些朋友感嘆或批評世人常常二元思考,讓我想起很久以前,寫過篇通俗討論「二元論」的文章,大意是說,很多人常批評別人思考二元論,但其實自己並沒想清楚到底什麼是「二元論」,因此搞不清楚哪些狀況下的「二元論」是不可避免甚至必要的、哪種狀態的二元論才是應該避免的。結果批評別人二元論,到頭來恐怕自己的心態才是最需要反思的二元論的。事實上,我也經常在與朋友的討論或論辯中,被諸如此類沒釐清二元論意思的朋友弄的糊里糊塗。蟹老闆不學無術,以前的背景是哲學和社會理論,所以想說就來重新來談這個課題,也當作跟日後有興趣一起討論各種課題的朋友,表明一下我思考問題的方式。

當年舊文是2005還在當學生的時候寫的,後來2010年有PO到臉書,這文章對當時的我來說,已經是很平易近人的書寫嘗試,但今日看起來,還是很拗口,不怕抽象式繁瑣的朋友再揀去看吧(舊文連結:https://goo.gl/ssqQsw,其實抽象的討論有時更為扼要)。今日重寫這議題,我想重新透過一些例子來說明,以扼要釐清到底我們該反思的哪一種二元論。

l   我們有可能完全避免以二元方式簡化複雜的現象嗎?

舊文中,我提出有一種無可避免的「認識的二元論」,意思是說,在我們認識事物的過程中,難以避免的會涉及到對事物(或者事態)究竟為何的辨識,比方說,我們感知一樣東西,難免會涉及到去指稱這東西是什麼,例如:這是紅色、這是農作物、這是女生….等等。儘管我們可以很警覺地告訴自己,事情是多樣的(例如紅色不只一種紅色),但只要我們開始指稱、辨識某樣東西是什麼的時候,我們潛在就進入了一種「A或~A(非A)」的二元邏輯系統,也就是說,當我們指稱一樣東西是紅色(A)時,那就意味著我們至少知道他不是「非紅色」(~A)。這裡無關乎我們可以進一步對「A」和「~A」各自進行多詳細的次分類,認識事物的過程總難免進入這種指認事物的二元邏輯。在行動上更是如此。例如,假日清晨睡夢中醒來,外頭天氣冷颼颼,好想躲在被窩繼續睡,但肚子餓了想起床吃東西,儘管我們內心可能經過很多複雜的掙扎(例如想像等一下吃什麼、在被窩中感受身體溫暖的舒暢),最終總得決定要不要起床。在這裡「要」/「不要」,便是另一種典型的二元選擇。當然,關乎信念價值的行動選擇,我們更是會深刻體會到,必須在「做」/「不做」之間進行決斷的二元處境。

如果我們傻呼呼徹底要求自己不有沾染一點二元化約的矛盾,那麼,我們便會成為懷疑論者、行動上的侏儒,甚至,變成停格的人生。也就是,不敢判斷任何事、不敢決定要或不要,甚至,完全不知道下一秒要怎麼辦。

l   「形態上的二元論」是人們最常批評的,但其實未必所有的批評都合理,有時候只是一種廉價表現進步的修辭或者逃避的遁詞

延續這種「認識的二元論」,我們會遇到一種我稱之為「形態二元論」的情境。如前所說,我們在認識事物以及行動的過程,難免會進入A或~A的狀態和選擇。但,「A」和「~A」其實是很複雜的,但有些人會很單純化就將A看成一種狀態,~A是另一種狀態。例如,一些朋友,看到中性打扮的人,最愛一直問:這是「男」的還是「女」的;但,就算不是「男」的,也未必是「女」的(反之亦然)。而且,「男」或「女」也可以很多種樣態,不限於某種狹隘的想像。

這種形態的二元論大概我們最常見到人們用來批評別人的語言。比方批評他人用「有機」/「慣行」來分類太二元化約、用「政府」/「民間」來對比太二元對立。事實上,諸如這樣的批評,有時候卻不一定合理。關於這一部分,我舊文中寫了一段話,我覺得現在沒辦法寫得更好,就先沿用:

「『形態的二元論』雖然容易過度化約社會實在的複雜,但是,在現實的社會生活中,形態的二元論』卻經常是面對生活世界繁複必須的一個起點,也就是說,如果我們面對現實社會世界的繁複,每件事都要在形態上細膩地分類,那麼,社會生活恐怕將不斷的「停格」,而無法流暢的運作下去,因此,為了使社會生活穩定且流暢的運作,『形態的二元論』往往作為日常生活社會世界交往的一個起點或策略,只有在特殊的情境下,我們才仔細細分事物的類型,而不會隨時隨地的對每件事都進行著多元形態的仔細考查。換言之,形態的二元論』乃是日常生活中,人們用以保持生活節奏流暢的必要策略。例如在一般日常語用中,人們常用『黑/白』來簡化顏色,或者用『城/鄉』來簡化城市類型;但是這種語用中的形態的二元論』並不表示人們天真地認為就只有『黑或白』、『城或鄉』,毋寧說,『黑』、『白』之間或者『城』、『鄉』之間是一種光譜,這之中還蘊含各種介於中間複雜的形態(比如說『鐵灰色』等等),但是社會生活中並不需要每次都辨識的很清楚,因此,只要日常生活可以持續運作,類似『黑』/『白』或者『城』/『鄉』這樣的化約就足夠了。不過,這裡的關鍵仍然是,這只是一個起點,並且,構成『形態二元論』的兩端不是對立而是光譜的關係,中間蘊藏各種複雜交錯的形態。 

然而……這種『形態二元論』充其量也只是化約繁複現象的一個起點,假若人們忽略了這一點,而把這個起點沈澱為一種社會文化穩定的分類結構,那麼,此時的形態二元論』就值得反省和批判了,因為僵化的型態二元論,將造成社會世界中,許多沈默的受害者。

事實上,形態的二元論,不僅作為一種常人日常生活的策略會常出現,在另一些情況下的出現也是有價值的。例如,當我們思考一個現實複雜處境的時候,先以理論理性訂出兩種在邏輯上具有對比性的理念形態,從而作為我們思索當前現實處境的一個座標,那麼,這種理念類型的二元對立便是具有價值的。例如,「政府」與「民間」,儘管現實上這兩者有著各種複雜的交織關係,但無論在權力使用還是在資源運用上,都具有結構性的根本差異乃至一定程度的衝突,因此,當我們在思考現實處境時,暫且將「政府」/「民間」,作為一種對比的概念「二元化」非但無不妥,甚至有助於我們釐清現實的複雜(只要我們謹記這種對比只是作為一種認識現實複雜的座標,而不要忘記釐清當中的複雜性就好);相反,刻意無視兩者者根本上的差異與「對立」,反而可能成為既得利益者為了模糊自身責任或維護不當利益的遁詞。同樣的,在農業上,就「人與環境」關係這個世界觀的角度,在概念上區分為「有機農法」/「慣行農法」兩種理念類型的對比並無不妥,前者在理念上追求的是農事生產過程中,人與環境中其他生物的最大共生可能,甚至將環境效益放在經濟效益之前,而後者則是在理念上追求人類在農事過程中,經濟效益最大化的可能。只是我們同樣要謹記,現實上,純粹追求環境利益的「有機農業」或純粹追求經濟效益的「慣行農業」並不存在。我們無寧都是在現實中找兩種理念類型不同程度的混合。

簡言之,僵化的形態二元論確實需要遭受批評,但非僵化的形態二元論,則不僅不應批評,甚至有其必要性,特別是當我們思考倫理課題的時候,更是需要在理念型是以二元事態來為現實處境提供思考的座標。可惜,這樣的論述常常會被扭曲為是在指稱現實狀況就是如何如何,這種誤解或許是不小心的廉價進步表現,也或許是刻意,其實大可不必。當我們面對眼前事態僅以眼前狀態去評價,而缺乏以理論理性建構一個框架為可能犯下錯誤進行檢視時,眼前看似良善的行動,很可能正在創造一個惡的結構,假以時日,這個惡的結構可能吞噬掉所有的當初良善的意志(這類的歷史教訓應該夠多了吧……)。

l   最該批評的二元簡化以及延伸

我認為,最該批評的,其實是「價值心態的二元論」,也就是說,「二元論」最大的問題,不在於對世界的複雜過於簡化為只有兩種,而是對事態的分類給予了僵化的價值排序,並依此價值排序無限制的推演下去。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只是對事態的分類粗糙,那頂多就是認識的不夠細膩,就好像有人認為黑白照片只有黑和白,我們頂多就是「批評」他忽略了很多灰階。然而,認識的不夠細膩,本身並沒有太多值得批評的地方,真正該批評的是,當我們對事態的分類中,往往直接把某種事態連結到某種未經反思的必然價值,並且,由此推演各種這世態必然隱含的其他意義。這樣的「價值心態的二元論」才是最需要反省的地方。

例如,我們在日常生活上,總會遇到一些人在直觀的感受上令你感到「喜歡」,某些人令你「厭惡」,從而我們容易因此將前者視為「好人」,將後者視為「壞人」。如果說,這種區分只是作為一種日常生活的策略,以方便個人在人際互動上趨吉避凶,那其實也還好;但是,如果因此認為「好人=凡事都良善」,「壞人=什麼都壞」,這就大有問題了。嘴巴甜蜜的,可能口蜜腹劍;嘴巴兇殘的,可能私下非常善良。同樣的,某個令你討厭的壞人,可能只是在你個人生命經驗中,或者在某個面向上的樣態而已。

說穿了,價值心態的二元論,就是人們心裡其實很容易因為某種未經反思的經驗累積、或者不知基於什麼理由的無邏輯連結,形成一套「不合理的個人知識系統」,乃至當遇到現實處境某種事態時,就直接套到內心那套已建置知識系統,對眼前的事態進行無理性的推演和判斷。這個時候,其實你並沒有認識到眼前的事物,而是你僵化的價值心態投射出了你對事態的想像。這種人常常還自以為義地使用強烈的語言與修辭表達和推演的事態的對與錯,強烈到明明擺在眼前的事實(例如字句)都能讀錯(別掉到二元論心態以為我的意思是說,強烈表達事物的對與錯就一定不對,我說的是,強烈到無視眼前事實的自以為狀態)。另外,價值心態二元論的另一種變形就是用「動機論」去論證一件事,但事實上,當他用以解讀某個人的行為動機從而以該動機去解釋其後所有的行為時,其實只是再次投射自身僵化的二元心態。

舉例來說,我之前一篇文章寫到對具有官方媒體的一些想法,就會有朋友自以為義的來興師問罪說:所以你是反對民間拿任何政府的資源囉?事實上,我的文章完全無法推演出這樣的結論,而且,就算是拿政府的資源也有好幾種不同的拿法,重點不是拿不拿,而是怎麼拿(例如究竟是標案、補助、抑或是政府直接撥預算巧妙地透過法規的縫隙流入民間),以及運用政府資源所達到的公共性目的等等,這些不同的路徑及其後果,都需要好好討論才能有答案論斷是非。另外,也有朋友批評就是老舊思維僵化地反對政府成立媒體,但明明我句子寫的是:「農業圈不會反對農委會投資成立一個詳細闡述官方政策、站在官方政策立場的農業媒體……畢竟公部門的媒體花的是人民的稅金,對公共資源的使用上也與民間團體站在不同的位置,因此行事風格當受到不同的規範與限制。(反過來說,這也是…..公部門媒體在發展上必須承擔的結構性困境……」這句子怎麼讀都不是單純的贊成和反對。然而,困在心態二元論的人,就會陷入以為檢討某件事情時,就表示一定是反對某件事,從而以這樣的動機論去進行解讀,並套上從自身價值系統衍生出來的各種判斷。


這種「價值心態的二元論」是非常深層不易察覺的,它其實就是我前面所說,把本來為了方便日常生活運作、作為認識事物起點的「形態二元論」變成僵化體系的心態結構。而且,當我們把形態扣上價值判斷時,往往就會無限制地順著價值判斷一路推演下去,進行整個世界變成了「僵化的好與壞」、「僵化的善與惡」、「僵化的贊成或反對」……諸如此類。這樣一種二元心態,才是人類理性需要努力突破的。誰都會犯這樣錯,當然包括我。